『如果章节错误,点此举报』美心摸摸老太太的鼻息,还有暖意。“妈!”美心又喊。老太太慢慢睁开眼,迷迷糊糊:“你们吃,吃完了就犯困。”
虚惊一场。
家丽道:“小年小冬,把老太扶到房里去。”
两个儿子连忙起身去扶。
这场聚会过后,很快,王怀敏正式上门提亲,房子准备好了,就在她车站村一层平房后头加了第二层,说是单独给宏宇和家喜的。老太太见家喜和宏宇感情实在不错。宏宇对家喜百依百顺,便不好再棒打鸳鸯。她如果再反对,闹僵了,家喜嫁过去跟王怀敏也不好相处。美心有些心疼,毕竟家喜是她一手带大的,最有感情,好在她现在手头还有个事做——卖酱菜,所以没几天,这忧愁也就冲淡了。
领了证,就等着办事。本来想再拖一年,等宏宇不跑车,转到科室工作了再说。但美心和家丽考虑再三。一、家喜已经有了身孕,不能等。二、老太太精神一天不如一天,也不能等。两边一合计,只好赶着选了黄道吉日,把事办了。
家喜结婚,彩礼和陪嫁,相较于老四那时候,又上调了一点。时代在变,何况她是何家最后一个女儿。其余酒席、迎亲、洞房一律相同。唯一不同的有两点。一个是录像,宏宇请了开婚纱摄影店的哥儿们全程录像,留录像带,做纪念。二是,家喜送亲的队伍里有六个外甥。也是一景。小年打头,端喜盆;小冬捧痰盂;光明拿灯;小枫握花瓶;洋洋和大成年纪小,一人拿一束假花。迎亲那天,下了车,家喜在前面走,后面六个外甥跟着,蔚为壮观。
王怀敏看着也喜欢。有好事的邻居多嘴,奉承她:“嚯,这何家的女儿就是生儿子的命,瞧瞧这一大串子,跟葡萄籽儿似的。老王,你娶这一房儿媳妇可是娶对了,等着抱孙子吧。”
王怀敏乐得合不拢嘴。
小年快初中毕业了。是龙湖中学的一霸,人称:超级赛亚东。
这日,家丽下班,走到家门口。当门立着一个短头发的中年胖妇女,她旁边站着个男孩,耷拉着头。头上裹着白纱布。
“你是何向东的妈妈吗?”胖妇女见家丽走过来,问。
家丽看到那纱布就感觉不妙。不是第一次了。
“你哪位?”家丽问。
胖妇女一把拉过旁边那个负伤的少年:“这是赵无极,我是他妈,你们家何向东把我儿子头打破了!他必须负责任。承担医药费!误学费!精神损失费!大姐,你也应该管管你儿子,整天在学校无法无天,欺这个打那个,现在还是学生呢,以后走向社会,那不成那啥啥才怪!”
家丽只好赔着笑脸说对不起。该答应的,都先答应下来。不是第一次了,她有经验。
搓板往地上一摔。
“跪下!”家丽暴喝。
小年乖乖跪在搓板上。齿缝交错,膝盖一会儿就受不了。小冬吓得躲进屋。他跟哥哥相反,哥哥胆大,他胆小。他从未见过妈妈发这么大火。
家丽手握扫帚头子:“屁股撅起来!”
小年为难:“妈,我都这么大了,就别用这招了吧。”
“撅起来!”
小年申辩:“是赵无极先惹我的,我是自卫反击。”
说话间,扫帚头子已经落下。噼里啪啦如雨打浮萍。小年只能受着,好在被打了这么多年,他早已铜皮铁骨。
建国回来了。一进门,对眼前场景明显感到意外:“母子俩这是唱哪出呢。”
小年率先求救:“爸!我是自卫反击,我妈非判我一个侵略,然后对我实行法西斯统治!”
家丽吼:“你儿子又把人头打破了!人家找上门来了!一个月工资又没了,还不知道有没有后续!如果残疾了呢,谁养人一辈子!”说着,扫帚头子又落下。小年下意识用胳膊挡,来了个反作用力,扫帚被震飞了。家丽打红了眼,冲到建国身边,解开他皮带头。建国慌乱:“家丽,别冲动。”
一把抽出建国裤腰上的皮带,好像抽了条龙筋,家丽手握重器,扬鞭训子。这一波攻击更剧烈。小年终于撑不住,铜皮铁骨也被家丽的牛皮神鞭打得哇哇乱叫,满地找牙。
这样不行。不正常。建国拎着裤子上前,抓住她腕子:“家丽!”
“你松开!”家丽目光如刀,像是能在人身上挖几个窟窿。
“你就是打死他,不也于事无补?”
“打死他我去自首!”家丽像中了魔一般。
小年连滚带爬逃回自己屋。把门反锁上。小冬在屋里已经吓哭了。
“何家丽同志!”建国激动。
家丽这才忽然长叹一口气,把牛皮皮带摔在沙发上。
晚饭不吃,算惩罚。家丽不吃,一家人只能跟着不吃。建国乐观主义,对家丽:“人是铁,饭是钢,饿他一顿又何妨。”自相矛盾。但主要表明态度。
家丽就闷坐在沙发上不说话。小年小冬不敢出门。建国陪她坐着,她不声不响,他看书。到晚上十一点,建国才问:“睡吧,明天还要上班。”
家丽叹了口气,到床上歪着。
建国宽慰她:“儿子是你生的,怎么都得兜着。”
家丽不作答。停了一会儿,才说:“老大这书,是读不下去了,让他提前去当兵吧,别等高中毕业了。”
“行,听你的。”建国顺着她,“这小子,也只有部队能治他。小树苗才能捋正了。”
家丽辗转:“今天那学生家长一句话把我说蒙了。”
“什么金科玉律?”
“她说这样的孩子,在学校都这样,将来走到社会上,那可不就是那啥啥。”
“啥啥?”
“就怕他犯罪,这老大不知道怕。”
“放心吧,进部队,什么都修理好了。”
“别给分配太远。”
“那是组织安排,我做不了主,也不能干涉。”在原则问题上,建国毫不让步。
“要你这爸干吗?”
“当兵嘛,不就几年。”
“那要转志愿兵呢,不就一直当下去。”
“看造化吧。”建国说,“我倒觉得,去艰苦的地方锻炼锻炼挺好。”
家丽这才躺下,侧着身子,但睡了好久也没能入眠,反复翻身。建国感觉到,说:“睡吧,明天还要上班呢。”又是这句话。夜,无限延伸,覆盖在家丽心上。她其实有个心事,只是不知道怎么跟建国说。或者说,她是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,让自己接受。家丽觉得自己仿佛就站在这黑夜里,脚下是茫茫大地,她却不知道路在何方。
“睡吧,”建国说,“不然上班没精神。”
家丽心口的岩浆终于喷发出来,“建国——”她叫他。
“嗯?”建国侧过身子,对着她。
“我可能要下岗。”家丽吐了口气。
山雨欲来。
淮南不少厂都开始动员工人下岗。橡胶二厂、杂品厂、食品厂、纺织厂、轴承厂,乃至于更远的蔡家岗机厂、望峰岗选煤厂、八公山机械厂,整个淮南,百分之七十的厂子受到了冲击。六里站有工人开始拦路,蔬菜公司也有人参与。家丽没去,时代大潮赶到这儿了,非个人之力可以扭转。
在单位办了手续,每个月可以领两百八十元生活费。职工自谋生路,等到退休年龄,再到单位办退休。家丽从蔬菜公司走出来,大门口,家丽回望门牌,朴素的一行正体黑字,淮南田家庵蔬菜公司——似乎包含了她大半个青春。然后,走出这个门,就代表结束。
家文的制药厂还没开始下岗,但也面临转型。厂子里生产的药是大众药品,没有专利拳头产品,诸如感冒灵、诺氟沙星、头疼粉这些常见药是个制药厂都能生产,五药厂缺乏竞争力。唯一能支撑的上游半成品,做辅料——向其他更具有竞争力的医药企业提供原料。家文包了一阵胶囊,手刚练熟了,又被调整到辅料车间。
家艺所在的工艺厂也受到一些冲击,但暂时还不至于倒闭。家艺属于熟练工,做手绘上色,尚未下岗。不过她也不怕下岗,欧阳宝如日中天,粗算算,这辈子的钱似乎都赚够了。
家欢所在的信托公司效益却出奇的好。从建立第一年起,就一直在盈利。他们主要做对公业务,经手金额都比较大。
小玲还在外贸干。外贸的情况不容乐观,但还不至于像厂矿企业那样裁员,混着没问题。家喜怀着孩子,她所在的五一商场效益还算不错,她反倒比在蔬菜公司本部的家丽处境更好一些。
何家的几个女婿。建国是雷打不动,在区武装部工作。卫国的饲料公司前景不明,公司的产品要进入市场参与竞争,但设备老旧产品品质堪忧,公司在谋求转型,改了个名字,叫白蓝集团。欧阳宝继续做他的生意,在外头收鸭毛鹅毛,为了存货,他在后院盖了两间房子。振民在供销社混着。宏宇调入二汽的科室,不做货运司机,但随之而来的,是收入减少了。女婿中唯一明确下岗的是方涛。不是领导针对他,而是因为整个粮食局车队解散了。